琉森夏季音樂節(Lucerne Festival im Sommer)乃後起之秀,雖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由托斯卡尼尼開創,但後來逐漸式微而中斷,直到2003年才由阿巴度和Michael Haefliger將之恢復。所以大部分樂迷在此「朝聖」的目的都是為了一睹阿巴度的指揮風采。這個「琉森節日樂團」由歐洲各地好手擔任各聲部首席,其他團員來自阿巴度一手組成的「馬勒室內樂團」,近兩三年聲譽大震,已成了世界頂級樂團。我在去年10月親往北京聆聽阿巴度指揮該團演出馬勒第一之後,發誓此生必赴琉森朝聖一次,遲去不如早去,遂有今夏之行。其實這是我二度重遊琉森,第一次早在四十年前,也是經薩爾斯堡而來,當時對這個小城沒有什麼特別印象,只覺得湖光山色,風景綺人,但聽什麼音樂至今早已忘得一乾二淨,沒有在薩爾斯堡的經驗深刻。
此次經驗適得其反,反而覺得薩爾斯堡音樂節受盛名之累,節目繁雜,雖然大師如雲,但已經沒有卡拉揚時代的輝煌了。當年卡拉揚是歐洲樂壇的太上皇,以君臨天下之勢打造薩爾斯堡音樂節,但如今在總監走馬換將之餘,已經失去了它的音樂靈魂。
薩爾斯堡是「大巫」,琉森是「小巫」,但這幾年來反而是小巫勝大巫,辦得有聲有色,唯一的遺憾是不演歌劇,而以交響樂為主(今夏有33場)。
今年琉森音樂節的主題是「愛慾」(Eros),行政和藝術總監Haefliger在節目單上為之寫了一篇簡短而精采的前言,他說這個主題實在「無法抵抗」(irresistible),不論你怎麼想,說它是德是罪、是魔鬼的誘惑或天堂的極樂,所有的聯想都對,而最能表現Eros各面的莫過於音樂,「還有什麼比得上音樂?」妙哉斯言!
說得雖有道理,但並非每一場音樂會都能表現這一個主題。
我在此聽到的另外兩場音樂會,只有一場符合「愛」的主題:侏儒歌手Thomas Quasthoff演唱修曼的《詩人之愛》(Dichterliebe, op.48)和布拉姆斯的《九首藝術和其他歌曲》(Neun Lieder und Gesange, op.32,後來又加唱op.94中的幾首歌曲),二者皆深情洋溢,前者的歌詞出自海湼,後者則是布拉姆斯懷念當年情人之作。此次這位侏儒歌手由法國女鋼琴家Helene Grimaud擔任伴奏,唱得雖然動人,但伴奏卻更有意境,令我對第二晚她的鋼琴獨奏會熱切期待。今夏她是「駐地藝術家」,備受重視。
不料次晨才得知她太過疲勞,於一周前已決定取消,臨時由另一位法國鋼琴家Thibaudet取代,令我大失所望。此公的作風,我認為是聰明外露,缺少音樂內涵。前半場他奏了幾首蕭邦和李斯特,一無是處,敷衍了事;到了下半場才嚴肅起來,奏了他拿手的拉威爾。是晚全場並未滿座,看來不少人退票。他的節目也和「愛慾」毫無關連。
阿巴度此次指揮四場,前兩場的曲目是貝多芬的歌劇Fidelio,以音樂會形式演出,略補琉森音樂節無歌劇的缺隙。這齣歌劇的故事是妻子為愛而救夫,也為了爭取自由,作為此次音樂節開幕第一炮頗為適合。可惜我未能趕上。後兩場是馬勒第九交響樂,此曲可以說是馬勒獻給愛妻Alma的作品,更表達了作曲家告別人生之前對生命的依戀之情。
多年來我不知不覺地在關注阿巴度,只覺得他在本世紀初大病之後脫胎換骨!變成了一個「聖人」,他從不霸道,對音樂的詮釋也從理性的結構中提煉出一股熱情;他風度翩翩,但舉止收斂,給人的感覺是平易近人,和卡拉揚恰好相反。此次我近距離(坐在樓下第三排)觀察,看到他上台時步伐稍慢,面容顯得有點憔悴,不禁為他捏一把汗(據說他在今春因身體不適而取消了重返米蘭「拉斯卡拉」歌劇院的演出)。
是晚(8月20日)的演繹,和他在數年前與柏林愛樂錄製的唱碟差不多,前三個樂章速度偏快,最後第四樂章才進入高潮,直到最後幾分鐘對極度弱音的掌握,皆如出一轍。然而唱片和現場聽的感覺畢竟不同。我曾三次在現場親聆阿巴度指揮的馬勒第九,一次在倫敦,另一次在波士頓,這是第三次。前兩次聽的是柏林愛樂,只覺得演奏技藝精堪無比,已達顛峰,但聽時並不感動。此次在近距離的感受的確不同︰樂隊的音色沒有柏林華麗,但多了一份獨特的柔情和愛意。望眼所及,台上小提琴聲部的樂師們個個全力以赴,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為阿巴度賣命,完全出自對他由衷的愛心和敬意。樂隊中雖名手如雲,但融為一體,音色極為清晰,沒有絲毫雜音,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。
到了最後一個樂章,指揮和樂隊都進入一種忘我之境。有的指揮家(如伯恩斯坦)把這個樂章奏得極為激情,像是一個人在垂死前的掙扎,最後才嚥了氣;有的指揮家(如卡拉揚)則不那麼悲壯,甚至肯定生命的意義。阿巴度的演繹──特別在最後幾分鐘的弱音──表現了另一種風格,使我聯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進入死亡境界時的肅穆。當樂曲完結後,阿巴度在台上靜立不動,足有兩三分鐘之久,才放下指揮棒,但少數聽眾似乎受不住這麼長的極度靜默而開始躁動,真是煞風景,也令我無法全神貫注。仰觀台上,全體樂師肅坐不動,像是入禪。
最後全場觀眾起立鼓掌歡呼,阿巴度在謝幕時,明顯地帶有倦意,我看到坐在第一小提琴部最後一排的一位年輕女小提琴手(可能是馬勒室內樂團的成員之一)眼圈都紅了,這種全情投入的表現在當今職業樂隊中也很罕見。
聽這場馬勒第九,也還了我一個心願,總算朝了聖,身心舒暢。第二天登機返港時,腦海中還不停湧出此曲的旋律,在飛機上久久難眠,遂拿出我的iPod再聽一次阿巴度的此曲錄音,但已經感受不到昨晚現場的那種「出神」(trance)的狀態。
琉森音樂節今年還有一位大師助陣—布烈滋(P. Boulez),今夏他在此主持一個音樂訓練班,名叫Lucerne Festival Academy,專門訓練年青樂手演奏現代音樂,還親自指揮這個訓練班(共有120名樂手)樂團演奏三場,節目除了他自己的作品外還有不少其他現代作曲家的作品,可惜時間排得稍後,我未能趕上。瑞士的物價昂貴,吃一餐飯兩個人要花六七十歐羅(約港幣七八百元),消費實在吃不消,三四天足夠了。因此也無法久留,其他重量級的樂團—包括柏林、萊比錫、三藩市、克利夫蘭、皇家阿姆斯特丹大廳—在八月底、九月初接踵而來獻藝,只好在香港望洋興歎。
值得附帶一提的是,此次也有三位香港「馬勒仔」來此朝聖,又巧遇數位從香港飛來的醫生朋友,可見馬勒迷和阿巴度的粉絲無處不在。據聞北京也有一個音樂朝聖團來此聆聽,但我在街頭遇到的大陸旅遊團的遊客則群集於表店之中,個個爭先恐後在採購瑞士名表,暴發戶的心中何嘗還有馬勒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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