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11日星期三

局外人:忘記帶手機 - 占飛

2013年9月10日 - 信報

什麼時候開始,手機子民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,都變成了手機的奴隸?如果你覺得這說法太誇張,不妨上YouTube看一條只有兩分鐘長的短片:《我忘記帶手機》(I Forgot My Phone),想像一下自己是一個沒帶手街的異類,你就會發覺,這是一個被手機全面侵佔的世界:人們在吃喝玩樂的時候在看手機,在談戀愛、在爭吵,甚至在抗爭的時候,都不忘拿着手機,用手機拍下片段……那無疑就是每一個手機子民的寫照,難怪這條短片上載了才二十多天,觀看量已超過二千一百萬次。



在I Forgot My Phone這條短片裏,有一對男女躺在床上,女子的頭枕在男子的臂彎,兩人也許是夫妻,也許是戀人,但默默無言,因為男子的右手儘管擁抱着女子,他的手掌卻拿着智能手機,手指在不停撥弄手機的小屏幕——超過二千一百萬人次見證了這一幕,這一男一女在最親密的時刻,為什麼會顯得特別疏離?

卡繆小說現代版

對於忘記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的那個女子來說,這是非常「反烏托邦」的一天:她跟男子去跑步(或遠足)的時候,男子接到電話,在喋喋不休地指示、討論或爭辯一些什麼,女子站得遠遠的,彷彿是個局外人;女子跟一班朋友一起吃午餐,同枱吃飯的友人都在看手機,那一刻,她真的是一個局外人。

女子去聽音樂會,會場裏的人都不停舉起手機拍照;女子去玩保齡球,打了一個全中,沒有人為她歡呼鼓掌,因為沒有人留意她——場內的人都在低頭看手機;女子去參加一個生日派對,所有人都拿出手機拍照或拍短片留念(不妨想想,你的手機裏有多少張、多少條幾乎不會重看的照片或短片),她是唯一沒有手機的人,所以她是唯一的局外人。

在I Forgot My Phone這條短片的末段,一天快要結束了,沒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的女子回到床上,她的男人還在把玩手機——對她來說,這是非常「反烏托邦」的一天,這是非常「存在主義」(或「反存在主義」)的一天,超過二千一百萬人次(數量必然仍會急劇上升)都在短短兩分鐘內成為短暫的局外人,對了,那豈不就是卡繆(Albert Camus)1942年的小說L' Etranger(The Outsider)的現代版嗎?

這短片的女主角狄古茲曼(Charlene deGuzman)在接受訪問時說得好:「我們只顧盯着手機,而沒有親身參與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時刻,這讓我感到難過……」是的,看這短片的過程時有會心微笑,然後,或會有些微難過。狄古茲曼也是I Forgot My Phone的編劇,她說,之所以决定拍這部教人難過的短片,「是因為我開始意識到,我們真是太荒唐可笑了」。

「存在」與「反存在」

真的是太荒唐可笑了,什麼時候開始,手機子民總是拿着手機去喝茶吃飯——此所以網絡上總有無數的美食照片「分享」,順帶一提,在網絡上「分享」的還有大量精神食糧:從來沒時間去閱讀的書本;是的,從美食到精神食糧,都只是一個沒有第二頁的世界,不知道有何味道,也不知道有何內容。

是的,手機子民總是拿着手機去購物,一不高興,就用手機去拍店員的嘴臉,錄下店員的言行;去遊行、去集會、去抗爭,手機子民都不忘拿着手機,一不高興,就拍下警員的嘴臉和言行,等等,這就是手機所申訴的公義了——從巴士阿叔到林老師講粗口,都是人所熟知的經典。

如果有一天,你也像短片裏的女子那樣,由於沒帶手機或遺失了手機,因而感到惶然不安,因而成為「反烏托邦」的一天裏的局外人,甚或覺得一整天無事可做,可又好像記掛着一些失去的什麼,你也許就會像狄古茲曼那樣,自覺或不自覺地思考着「存在」與「反存在」。

無手機日

什麼時候開始,手機子民只能透過只有四吋的小屏幕,去體驗現實世界的全部生活?為什麼近乎千篇一律的觀看方式,卻已成為生活常態?不妨想想,你什麼時候開始用手機?即使從「大哥大」算起,也只是二十年左右的事情吧,如果說到智能手機,其實並不太遙遠的事,因為從蘋果iPhone在2007年面世至今,才不過六年光景,已然經歷了四代而進入第五代了,手機時代太匆匆了,六年就足以寫成智能手機的編年史了。

手機至今大概還不足以取代電視,但智能手機倒已代替了電視的若干功能,比如愈來愈多人用手機看視像新聞、看球賽、看天氣報告、看金股滙行情。曾幾何時,電視曾改變現代人的生活模式,改變人際關係,改變家居設計──電視一度是家居生活的必需品,不要忘記斯柏高(Lynn Spigel)的經典著作:《為電視機留位置:電視與戰後美國理想家庭》(Make Room for TV: Television and the Family Ideal in Postwar America),此書指出:電視勃興曾帶來了社會生活與流行文化的革命。

人性弱點

美國的五十年代、香港的六七十年代,電視機乃理想家居的焦點,客廳、飯廳的布置總是以電視機為核心,後來,生活富裕了,連睡房、澡室也要留出位置安裝電視機了,電視機徹底改變生活模式,也只是二十多年間的事情吧了。如此說來,手機以二十年光景改造人的思維,其實並不是太不可思議的事情。

這世界早就出現了所謂「瘋狂電視迷」,也合該製造了數以億計的「瘋狂手機迷」,人類從來都是非理性的,此所以一邊在創造這樣或那樣的工具,另一邊又不斷被工具(尤其是電子世代的工具)改造生態及思維模式——電視迷如是,手機迷亦如是,那倒不必過於自責,因為那是人性弱點。

但人合該有反省能力,地球早就有「無煙日」,「無車日」、「無膠袋日」,那麼,何妨添多一個「無手機日」,也為千篇一律的生活、為每一個人的眼球和腦袋稍為「減碳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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