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0月13日星期一

父母關係敏感症 - 李維榕

2014年10月11日 - 信報

這是精神科社工帶來的一個個案,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,說是思覺失調,不能容忍別人咳嗽,也不接受別人發笑;他說這些聲音令他心中發悶,讓他失控。

因此家中各人都小心翼翼,不敢咳嗽,也不敢發笑,生怕刺激了他;當然他不能出門,終日呆在家中做病人。

這青年還有一個弟弟,比他小不了幾歲;兩人樣子很像,只是哥哥面色蒼白,弟弟卻長得黑實。爸爸一坐下就說,希望大兒子不要關在家中,出去做事也好,做義工也好,就是不要呆着不動。大兒子卻說:「我身體有病,不能做事。」這種對話,很難說得下去。

我問大兒子:「你可以介紹一下自己嗎?」他答:「不知道怎樣介紹!」我說:「那麼說說你自己的故事吧!」他倒是很認真地從頭說起:「我念四年級的時候,全家搬出日本,本來念的是國民小學,爸爸卻一定要我轉到日本學校,我不想去,哭着求他,他就是不聽,一定要我去!」母親也搭口,她說:「當時他天天在哭,睡覺也藏在被子裏哭,我跟他爸爸說過這件事,他仍然非要他轉學不可。」父親解釋說:「因為日本學校比中國學校功課輕鬆,我想減輕他的負擔而已。」大兒子向他怒吼:「那你為什麼不問問我是否願意?你為什麼不能尊重別人的意見?」大兒子口中的「別人」,很快就牽涉到母親,原來孩子埋怨父親不但不尊重他,也不尊重母親!

夫妻間的矛盾

在一旁觀察的弟弟覺得很好奇,他說他當時也被迫轉學,就是沒有那麼大的反應。不過他一直都知道,哥哥很為母親抱不平,因為父母親之間,實在十分疏離,父親趕快說:「現在都改變了,我已經作了很大的改變!」哥哥說:「那是因為我病了!」我說:「那麼你的病就太有威力了,怎能隨便放棄?」但是他們繼續爭辯,沒有人回應我。父親仍然為自己辯護,堅持自己有所改變;兒子則認為他改變得不夠,舉出種種反駁的例子。我等他們爭辯了一回,又再提出我的問題:「你們聽到哥哥剛剛說的話嗎?」

他們一時愕然,無法回答。父親拿起他的小冊子,細心查閱,原來他一直把我們的對話紀錄下來,找了一回,竟然找到我指的那一句話:「他說是因為他的病!」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這句話的含意,但是父親顯然在努力地為兒子的問題找尋答案。只是像很多愛面子的男人,他不肯認輸。兩個兒子都看穿父母間的矛盾,他就是不承認。但是他愈不承認,大兒子就愈不放過他。

這些父子之爭,往往都在背後牽涉着母親。女人一直沒有顯著的表白,她老說自己並不想這樣,也不清楚她是不想看到父子失和,還是不想在這時談論這個話題。她是個溫婉的女士,楚楚可憐的模樣,坐在丈夫與大兒子中間,角色並不鮮明。一個小女人對着家中三個大男人,其中一人患有精神病,場面十分微妙。

既然大兒子由小時被迫轉學說起,我便問母親當時怎樣處理;這一問,立即就牽起夫妻之間的矛盾。由起初「我聽從他便是」到「誰也無法說得過他」,以至於最後「孩子不聽話,他便駡我管教不好」;母親也由避免衝突,到提出投訴,兩個兒子都專心聆聽。並不是他們沒有聽過這個故事,只是每次重述這個故事,大兒子都會站在母親的一方,小兒子好像比較客觀,也認為父親對母親不夠呵護。

處於三對一的情況下,父親百詞莫辯,處處佔下風。他說:「我以前也許是暴躁一點,現在已經不是這樣,已經有改變,你問她是不是?」小兒子說:「現在是有點改變!」大兒子卻說:「改變得不夠!」大兒子肯定,在家中母親是弱者,父親是蠻不講理的強者。留心一看,母親面上真的帶着一股落寞,不像一個幸福的女人。父親卻說:「不是的,不是這樣的!你們的母親是個很樂觀的人。」

大兒子看得很不以為然,我卻有點同情父親。他不是一個不顧家的人,像很多在外面搏殺的男人,把家交給妻子打理,當孩子出現一些問題,最善用的方式就是駡老婆。這些惡言惡語可能只是內心焦急的反應,但是妻子即使不作聲,並不等於心中沒有苦惱,孩子看在眼中,很自然地就會挺身而出。父親不能理解這種惡性循環,只怪兒子無禮,又怪妻子無能。只是孩子一天天長大,比他要高出半個頭,再也不可能用權威鎮壓,只有乖乖地收斂起來;只是此時他那惡人的形象已經形成,很難翻身,怎樣做也不成,十分無助。他說:「我已經改變了很多,是他們沒有改變吧了!」

當母親的護衞

他說得不錯,妻子有兒子撐腰,甚至毋須為自己抗辯。她承認大兒子與自己最貼心,孩子自小就習慣與母親聯盟,對抗父親。連弟弟都知道哥哥一定站在母親的一邊,青年人的身份,也一下子就由精神病患者變成母親的護衞。青年人有點迷惑,他說:「我的病是基因問題。」我問:「你家中還有人也有這病嗎?」他說:「沒有!只是書上是這樣說。當然也有後天的因素!」我看這青年人十分討人喜歡,對他說:「我看過很多卡在父母矛盾中的青年人,這些在鐵三角中無法分開的孩子,也會發病!」他說:「我是一個十分敏感的人,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!」他說得不錯,在整個會談中,每當父母親交談時,他都全情投入,父親說:「我與我妻子的關係如何,關孩子什麼事?」

問題就在這裏:應該是不關孩子的事,卻變成大兒子的事。父親不知道一個重要的家庭定律;如果你對妻子不好,你的兒子也不會對你好,因為他必然為母親出氣!父親抗議:「我並沒有對她不好,又沒有家庭暴力,又沒有不良嗜好!」我笑他說:「那也沒有用,要妻子說了才算!」

而很多被診斷為精神病的青年人,他們所患上的,其實是「父母關係敏感症」!弟弟對父母關係沒有哥哥那麼敏感,在情緒上保持一定的距離,就可免疫。青年人問:「那我應該怎麼辦?」我說:「如果對花粉敏感,你會怎樣做?」他說:「要離得多遠就多遠!」我很高興,自己發明了一個新病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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