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月20日星期一

遣涯以亂,生又何歡 - 占飛

2014年1月20日 - 信報

席勒說:「人只有在遊戲時才是自由的。」假如他的講法是對的,那Web 2.0和智能手機的一代便是有歷史以來,人類最「自由」的一代。事關低頭族無論去到哪裏,都會拿出手機玩電子遊戲,一時「憤怒鳥」、一時Candy Crush。學生偷偷地在書桌下玩,白領在辦公室也偷偷玩。二十一世紀,遊戲已不再是孩子的專利,而是男女老幼的人生一部分!

二十一世紀人類畢生花在玩遊戲的時間,肯定前無古人,亦肯定後有來者。無他,機器代替了人力,人類工作時間愈來愈短,餘暇愈來愈長,不玩遊戲,何以遣有生之涯?進入創意和知識經濟的時代,人類工作壓力愈來愈大,不玩遊戲,何以紓緩壓力?全球化令人類失去職業安全感,貧富懸殊、環境污染、公共空間收窄,生活質素下降,不玩遊戲,生又何歡?


快閃遊戲

有評論人例如David Lyman認為,戲不單絕非無益,而且剛剛相反,乃是十分有益,因為「玩」是培養創意的途徑,經常「玩」的人,必是古怪念頭多多,充滿創意。在這個創意經濟的時代,創意就是競爭力,應鼓勵孩子多「玩」、勤「玩」。

如此說來,那教育便應把「遊戲」列為科目,藉遊戲培養學童的創意。遊戲機不離手的低頭族,應是有歷史以來,人類最有創意的一代。國人應多「玩」,否則永遠追不上西方,蓋西人遠比國人愛好「玩」也!

二十一世紀最新的集體、全球化遊戲便是「快閃」,始於2003年,《哈潑》雜誌(Harper)一名編輯在網上呼籲群眾集結在四十二街的凱悅酒店,之後鳥獸散。從此誕生了「快閃族」(flash mob),而且迅即席捲全球。2003年8月,香港即有快閃行動,若干西人在銅鑼灣時代廣場的麥當勞集結、舉起紙巾跳芭蕾舞,但一分鐘後便鳥獸散。隨後,香港有零星的快閃集結,但人數不多,成不了氣候。最近1月12日的「世界無褲日」,有四十人參加,傳媒略作報道,才算是引起了注意和評論。

發起「世界無褲日」的組織叫Improv Everywhere(簡稱IE),在2001年成立,主持人查理托特(Charlie Todd)原本是個劇場的喜劇藝人。2002年開始搞「行動」(原文是mission,傳教團也叫mission,可見背後「任重道遠」的涵意)第一次「無褲乘地鐵日」只有七人在紐約參加,至今年已有二十六個國家、六十個城市,逾四千人只穿內褲乘地鐵。其實,在這十一年內,IE辦了八十多次類似的快閃行動,最著名的是2008年的「凝結(紐約)中央火車站」(Frozen Grand Central)行動,有超過二百名響應IE號召的「特工」(agents)同一時間在紐約中央火車站內不同地點凝結,一動不動五分鐘。每次IE行動都會拍視頻,放上YouTube,「凝結(紐約)中央火車站」的點激觀看人數超過一千六百萬。


混亂創意

無他,只要是可以惹人注目的奇觀(spectacle),無論如何荒唐、怪誕、無稽,甚至瘋狂,傳媒都絕不會錯過報道。一有報道,在這個全球化「有樣學樣」的時代,在這個「最緊要好玩」的時代,自然有人追隨,是否東施效顰,那倒是見仁見智了!

IE的口號是「我們製造場面」(We Cause Scenes):港語可譯作「搞串個場」。2009年,托特出版了《製造場面》(Causing a Scene)一書,強調他主辦的行動只為帶來「混亂與歡樂」(chaos and joy),純為過癮(fun),別無他意。

「不需要有意思。我們不需要理由,只要過癮。」(There doesn't have to be a point. We don't need a reason. As long as it' fun.)托特當然過癮,他成了名人(celebrity),經常受聘演講,上電視,出版著作,還拍了一齣籌辦IE行動過程的紀錄片。IE亦成了一盤「生意」,在YouTube有IE頻道,訂戶多達一百萬,歷年觀看人次逾二億五千萬。IE賣書、DVD、紀念品……收入多少,沒有公布,都是多得那些只穿內褲乘地鐵、受人注目而大感過癮的群眾。可是,他們卻一文錢也收不到。也許,他們不是一無所獲,正如評論人所說,他們「培養了創意」。

消費主義

從左翼激進的文化評論角度看,IE的成功,「世界無褲日」被詮釋為城市玩得起、創意才有機,實在是很令人沮喪的一回事。在進入本傑明說的「機械複製」時代的十九世紀末,「藝術」不斷被商品化,古典油畫、古典音樂、攝影、電影被「複製」來賣廣告,蒙羅麗莎、維納斯用以推銷豪宅、美容品、時裝等等,人類經典的「價值」例如美、善、自由、愛、友情等等用來推銷啤酒、保險、奶粉、旅遊、相機等等。激進的藝術家催生了後現代主義、達達主義乃至街頭塗鴉等晦澀難明的現代主義藝術和行為藝術,不外為了抗衡商品化,還藝術的本來面目。

在1950至1960年代的法國巴黎,出現了「處境主義運動」(situationist movement),領導者Guy Debord指出,現代人已失去昔日的「即興生活」(spontaneous way of life),「舊城窄巷」的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逐漸消失,給商品化的奇觀(spectacle)——幻彩詠香江?新年放煙花?——代替了。現代人的社會生活遭受奴役與蒙蔽。

反轉已被騎劫

要抗衡文化藝術的商品化,處境主義提出兩個方法。一是détournement,法語的意思是「反轉」、「改道」甚至「騎劫」。處境主義主張「反轉原作、重新創作」,務求傳達相反的資訊,顛覆主流,類似今天的「二次創作」和「惡搞」,物件是大眾媒體,尤其是誘人消費的廣告和公關宣傳。例如用個大M字勸人勿吃垃圾食物;把小丑和小孩開生日會的速食店畫成毒窟;處境主義者扮成神父或牧師高呼「上帝已死」等。

另一途徑是dérive,勉強可譯作遊蕩,例如:為了反對「工作」與「娛樂」二分的生活方式,號召人們停下手上工作,往街上遊蕩,佔領被地產霸權掠奪了的公共空間。這些主張是否似曾相識?不錯,的確和「世界無褲日」、「凝結(紐約)中央火車站」等有點雷同。如果說IE和托特讀過處境主義者晦澀的理論著作,恐怕難以置信。托特亦聲言他不是在惡搞或顛覆什麼,反而和所有消費主義商品一樣,旨在sell「過癮」和奇觀。但他的成功,是建築在把激進和顛覆主流的行為藝術「商品化」之上。你說這教不教人沮喪?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