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1月13日星期一

偷竊的男孩 - 李維榕

2013年10月19日 - 信報

這男孩十六歲,他的主診醫師說,他二年級時就開始偷竊,被診斷為偷竊癖kleptomania,一個十分引人注目的名詞。

他父親解釋,孩子自小就行為偏差,要母親不停督促。小學時期,幾乎是與母親一起上的,升中後,又變成由父親監管。但是行為不但沒有改善,反而變本加厲,在學校、在店舖,都是順手牽羊,有用無用的,都偷回來。父母無論盯得多緊,他都是魔高一丈。收藏贜物,找尋贜物,成為兒子與父母間的遊戲。

這是我在台灣臨床示範看到的家庭,聽了個案的背景,讓我對孩子十分好奇。這是怎樣的一個青年人?能如此持久地維持偷竊習慣,必有他的微妙因素。

這青年人倒是十分坦白。問他在學校的生活,他說最喜歡舞蹈課,但明知父親不會贊成,故意在選課時選羽毛球,因那是大多數同學的首選,自己一定不會入圍,便順理成章地入了舞蹈課。我與孩子閒聊只是投石問路,因為一個青年人願不願與你交談是你無法控制的。父母在旁看着,十分着急,尤其是父親,連很簡單的話都搶着代答。

兒子其實很聰明,只是習慣由父母代言,如無必要也懶得費唇舌。他最近又因偷竊被起訴,過兩天就要上庭。但是問起這事,他十問九不知。這次父親真的憋不住了,向我出示一本冊子,要我仔細看去。

那是父親的筆記本,裏面記載着兒子的一舉一動,去了那間商店,偷了什麼東西,還有父親在兒子背後跟蹤的經歷。說這筆記本記錄的是兒子的故事,不如說這是父親的故事。一個如此苦心的父親,把兒子的生活,變成他自己的生活,連兒子每次上庭的傳票,也一張張收起來。兒子上庭,變成父親上庭。怪不得青年人對法庭裏的經歷沒有什麼印象。

孩子在外出了問題,很多人都很自然地就怪罪父母不夠關心,或沒有管教。這個家庭卻剛剛相反,他們是每一分鐘都在管教,為什麼仍是事與願違?

原來這對夫婦結婚近二十年,還有一個小女兒。夫婦對孩子的管教方式完全相反,父親覺得母親太嚴厲,母親覺得父親太柔順,彼此不服。孩子年幼時,全由母親管教,父親看着妻子敗得一塌糊塗,宣布放棄,才欣然接手。只是妻子也不覺得丈夫的方法有效,冷眼看着他鑽入牛角尖,也不加勸阻。結果父親與兒子難分難解,母親與女兒結成一黨。

我們請這對夫婦坐近對方,嘗試交換彼此的想法,但是他們的眼睛仍是看着孩子,完全談不起來。父親迫不得已時,也會流露對妻子的埋怨,說:「她不喜歡留在家裏,不是忙着工作,就是做義工,對家裏的事不聞不問!」

母親卻說:「我在外面做事,一切都很順利,獲得很大的滿足感,在自己家中,卻只有挫敗的經驗!」

讓她最感挫敗的,真的完全是孩子問題?當然不是。只談孩子的問題容易,談夫婦間的問題就很困難,幾乎每個問題孩子背後,都有一對無法解決矛盾的夫婦!教子不一致只是表面問題,所有孩子都知父母是不可能絕對一致的,最笨的孩子都懂得如何在父母的分歧中取利。但當父母的不一致代表夫婦之間一種深層次磨擦,一種無法在相處中找到樂趣所造成的孤單與疏離,情緒無處抒發,那暗湧就會影響他們處理孩子。如此一來,他們不但無法發揮父母的能量,反而把自己的負面情緒,全部轉移到孩子身上。

讓孩子編寫自己故事

青年人小學時與母親糾纏,中學時與父親纏綿,根本沒有適當的自我發展空間,父母避免正面衝突,結果只有在孩子身上打仗,證明自己的方法才是對的。他們不知管孩子有時要嚴厲、有時要放鬆,這絕對須要夫妻兩人坐下一齊商討對策。問題是,很多夫婦都缺乏這種近代父母必須具有的溝通。並非他們不懂溝通,而是他們大都不相信有能力說服對方。

我們嘗試了很久,真的無法讓父親同意一個十六歲的青年人不需要那麼多關注,無論我們怎樣解釋,他都振振有詞、有理由繼續他自己的教育方式。母親在旁一直偷笑,很高興事實證明丈夫就是如此頑固。我們筋疲力竭,只好讓他們第二天回來再試。

第二天會面,丈夫告訴我們,他來自傳統農村家庭,父親怎樣無理,母親都接受,從小他就站在母親一邊,長大後更希望做個好父親,他渴望給孩子一個溫馨的家,他給我們看一張抱着幼兒的照片,兩眼望着兒子,表情比蜜還甜。這父親愛子之心,令人感動。如果他以同樣眼光看妻子,事情發展也許不一樣。而且孩子是愈看得緊愈會出毛病的。他老是認為孩子頭頂凹了一塊,必會遇到很多劫數,自小就為他擔心。但妻子是會計師,凡事有板有眼,丈夫看她對兒子如此苛求,心中不忍。只是他無法說服妻子,只得由她,等到妻子罷手,他才有機會做他的理想父親。怪不得他像做研究般把兒子放在放大鏡下觀看。

妻子的成長經驗與丈夫完全不同,她的原生家族是隨國民黨移居台灣的移民,生活與價值觀都與丈夫格格不入。對她來說,丈夫保守、內向、沒有朋友。丈夫娶她時是喜歡她的組織能力,婚後卻嫌她過於管制。她改變不了丈夫,便改變兒子,誰知兒子也是愈管愈管不了,處處與她作對,甚至向她動武,讓她心灰意冷。她不認為丈夫比自己管得好,但她感慨地說:「我教子也實在不成功,還有什麼話可說!」

兩個疏離的父母,起碼願意反省自己的心態和困擾。青年人聽着父母的陳述,第一次話題不是集中在他的偷竊行為,有點意外,反而認真起來。我問他:「你小時候的故事,是母親編寫的,長大了的故事,是父親編寫的,你想這樣下去嗎?」他說不想。我說:「不想的話,就要找回自己的聲音,自己的思考,明天自己面對上庭,而不是讓父親代你求情?」我又告訴他:「六個月後我就會回來,到時你可以給我看你自己寫成的故事嗎?」青年人與我握手,一言為定!這段家庭會談,只是一次播種,六個月後,才知道能否萌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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