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9月5日星期四

青春過後怎麼辦 - 占飛

2013年9月5日 - 信報
 
《狂舞派》的理想主義令人感動。現實的香港,有不少有志氣、有才華的年輕人,「為了街舞去到盡」的舞者,為理想而堅持不懈。可惜,香港沒有足夠機會讓他們把跳舞當事業,只能永遠做個業餘的理想主義者:日間找份正職維持生活,公餘在街道練舞練到深宵,間中有機會接到job,才能一顯身手。



這令人想起魯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文藝會上的一篇演講稿:「娜拉走後怎樣?」魯迅說的娜拉是易卜生的戲劇《傀儡家庭》(A Doll's House)裏的女主角。起初,她滿足於中產的幸福家庭生活,相夫教子,後來她覺悟到自己原來只是丈夫的傀儡,孩子則是她的傀儡。為了解放,為了自由,她出走了。戲劇在她出走後關上門就閉幕。和《白雪公主》、《睡美人》等童話以「他們以後就快快樂樂生活下去」一樣作結。

走回原位

魯迅卻問:娜拉走後怎樣?易卜生沒有提供答案。魯迅代他說:娜拉不是墮落,就是回家,因為娜拉生活在一個女性尚未解放的社會, 沒有經濟條件可以獨立,過自己喜歡的生活。除了墮落之外,她只能回到家庭繼續當傀儡。

理想主義是需要社會支持的,否則追尋理想的代價永遠都是個人的犧牲。真希望《狂舞派》拍部續集,描述「尋夢」過後怎麼辦?風華正茂時,他們可以為了理想不買樓、不結婚、不生育孩子,過着「日正職夜街舞」的「去到盡」生活而甘之如飴。

可是,青春過後,怎麼辦呢?他們還要不要像普通人一樣結婚、生孩子?他們家無恆產,到了衰老、病痛的時候怎麼辦?政府的安全網足以令他們不飢不寒地「老有所依,老有所養」嗎?為什麼他們如此有志氣、有才華,要付出這樣的代價?

二戰後至今半個多世紀,一些經濟發達的國家的生產力提高,財富分配較平均,福利較好,加上有人數眾多的中產階級,追逐理想的藝人不求聞達的話,能夠像孔子早逝的愛徒顏回似的「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」而「不改其樂」,大可狂舞、狂歌、狂寫作、狂繪畫、狂拍照、狂拍視頻等,矢志不渝,終生無悔。

然而,正如蘭爾亞(Jaron Lanier)在他2013年的新作《誰擁有未來?》(Who Owns the Future?)中說的,這樣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復返了!

蘭爾亞所提出的「數碼革命」(digital revolution),可能是殺死這類尋夢、去到盡的「創作人」(the creatives)的元兇。數碼科技跟昔日的新科技有個很重要的分別。昔日新科技淘汰了舊科技後,會創造出新職位。汽車淘汰了馬車,馬車夫、馬夫、釘馬甲工人等失去工作,但同時創造了汽車司機、修理汽車技工、製造汽車工人等新職位,為數比馬車時代更多。

職位減少

數碼科技呢?只會令職位實質減少,而且是大幅減少。蘭爾亞最愛舉的例子是,柯達(Kodak)全盛時有員工十四萬人,Instagram只有員工十三人。就算是微軟、谷歌的員工人數,也遠遠追不上麥當勞,更不用說通用車廠了。數碼科技發展下去,實體經濟的職位就愈來愈少。這是數碼經濟(digital economy)的特質。

這十多年來,在美、歐、日本等經濟發達國家,在繁榮時期,中產階級已日漸「下流化」,在衰退時期,中產階級更不斷萎縮。社會「貧」、「富」兩極化的趨勢愈來愈嚴重。有錢人中懂得欣賞藝術的少之又少,他們多只是慕名捧藝術明星的場。藝術明星只是少數,大多數「創作人」一向靠中產階級支持和欣賞,才能全職「尋夢」或「日正職夜理想」。

香港就是欠缺有足夠藝術品味的中產階級,以致香港的「創作人」生活坎坷。狂舞派只能流落街頭。當中產階級人數下跌,生活水平下降,要為稻粱謀而沒有閒錢、閒情、閒暇去扶持創作,「創作人」連「一簞食,一瓢飲,在陋巷」也不可得時,還哪裏有「去到盡」的機會?青春時「去到盡」,青春過後怎麼辦?

愈自由愈快死

按照蘭爾亞的分析:Web 2.0的「殺傷力」最大,是中產階級淪落為無產階級的元兇,亦同時會置「創作人」於死地。

他自己是玩音樂的。過往,音樂人最痛恨那些阻礙和窒息創作的唱片公司和經理人,視之為天敵。Web 2.0出現,「創作人」起初就像娜拉一樣出走,得到解放和自由。任何有才能的音樂「創作人」都可以把作品放上YouTube或其他網站,直接面向歌迷,不必受唱片公司和經理人的掣肘,自己喜歡玩什麼音樂便玩什麼音樂,直接在網上「出版」,好過昔日只要唱片公司、經理人反對,便連「出版」、面世的機會也沒有。

蘭尼亞當初也是這樣想,認為Web 2.0代表解放。十多年過去,音樂「出版」無疑是自由得多了,甚至自由到一曲歌手、業餘歌手泛濫,廉價或免費歌曲充斥,唱片業被打殘,唱片不再是歌手的收入泉源。少數精英如Lady Gaga當然不受影響,但就算是明星,也只能靠外界收益如舉辦演唱會等賺大錢。其他數以萬計半紅不黑的歌手怎麼能走上職業化的路?

紅顏禍水

Web 2.0鼓吹「免費內容」(content is free),後果是「去到盡」的年輕「創作人」成名及職業化的路更艱辛,甚至是死巷。得益最大的是蘭爾亞稱為「紅顏禍水伺服器」(siren servers)的網站:如面書、YouTube、Instagram等。Sirens是希臘神話中繆斯的女兒,美若天仙,歌聲曼妙動人,據說航海家往往會被她們的美貌和歌聲吸引,忘記駕駛以至船毀人亡。

Web 2.0的「出版」網站賺個盤滿缽滿,利潤數以億美元計,但「出版」作品的「創作人」卻無法分一杯羹,還要沾沾自喜,慶幸有「出版」自由,而不知道自己備受剝削或利用來打擊創作。

不單止音樂,其他形形色色的創作生態都因為Web 2.0而大變,陷入困境。報章雜誌等印刷媒介日走下坡,只有1%寫作人如韓寒、E.L.James(「格雷的陰影」系列作者)等可以靠寫網誌而名利雙收。99%則只能免費寫博客,全職寫作等於在風高浪急的大海中僅免遇溺。Instagram當道,職業攝影家要賣張好照片賺點錢並不容易。微電影、自家製短片、動畫、MTV等已開始產生威脅。

Web 2.0不是令「創作人」的天地寬了,而是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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