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4月17日星期三

憾無虎媽 - 占飛

2013年4月17日 - 信報

美國女生韋絲(Suzy Lee Weiss)在三月底《華爾街日報》發表了《給不取錄我的大學的信》一文,登時議論紛紛。不單只她的看法似曾相識,支持和抨擊她的觀點也熟口熟面,這些年在香港都聽過不少趟。難道真是全球化後,環球同此涼熱?不然,何以美國高中生的怨憤跟香港的如此相似?兩地成年人對年輕人的揶揄及輕藐也彷彿一個倒模?

今時今日,中學生不單要校內成績好,公開試成績好,還要「其他學習經驗」多,即是說,要有許多課外活動,才能獲得一流大學取錄。韋絲學術成績不差,且不是「死讀書」的學生,她曾在參議院當實習生。只是她的課外活動和獎項等並非公認的那些——她沒有學彈鋼琴或小提琴——被認為不夠「多樣化」(diversity),因而得不到普林斯頓大學、耶魯大學和賓夕凡尼亞大學等長春藤聯盟(Ivy League)大學取錄。她覺得委屈,寫了一篇後來她辯稱是「諷刺」(satire)的文章給《華爾街日報》,卻惹起軒然大波。

無懈可擊

今時今日,發達國家已進入知識型社會,傳統的文法及職業教育已經應付不了社會的急劇發展。美國也好、香港也好,教育制度不再要求學生「死讀書」,強調「求學不是求分數」,反而鼓勵學生「多樣化」、發展多方面的興趣,例如做義工、探訪和其他課外活動,多點認識社會、世界,做個「多方面手」,實在是進步。對如此堂皇的、無懈可擊的教育理想,誰能反對?

問題是,教育從來都不只是理想,背後還有其他「口裏不說、卻人人都知道」的功能,其中之一就是從求學階段就把人分流——最好的學生日後在社會上做人上人,其次當高技術的職業、又其次是中技術,最差的一批做低技術甚至非技術工作。

可是,發達國家已提供強迫及免費中、小學教育,大學教育又普及到近六、七成甚至八、九成「想讀大學」的學生都可以入學,哪教育如何完成分流的功能?昔日,大學畢業是質素的保證。今天,B仔和阿福都有大學文憑,大學文憑已不值錢,只有名牌大學的文憑才受重視。

沙中瀝金

如此類推,最多學生進入名牌大學的名牌中學、最多學生進入名牌中學的名牌小學,乃至名牌幼稚園,名牌playgroup,便最多人爭入讀。教育愈普及,名校便愈吃香。爭入名校的「無聊競爭」(rat race)便愈激烈.。

名校要做好分流的功能,保持名校的聲譽,必要學生出類拔萃,當然要提供優良的教育,但更有效率的方法是收錄高質素的學生。怎樣才能收錄高質素的學生呢?學業成績已不足持,必須加上課外活動的成績:賓夕凡尼亞大學便將課外活動的獎項等同學科成績。去年曾有團體統計,全港96%中學把課外活動作為收生標準之一,平均分數比例17%,有中學更高達40%。這個標準還要像通貨膨脹般年年水漲船高。據悉,本地有中學因申請入學的學生中,逾80%已考取八級鋼琴,那憑鋼琴試的成績已不能沙中瀝金,學校遂要求學生除鋼琴外,能奏另一種樂器。

如此一來,競爭不單愈趨激烈,更愈推愈前、愈早,起跑線推到幼稚園,出現「虎媽」、「怪獸家長」等,順理成章之至。不出現才令人嘖嘖稱奇。既然教育制度如此,那無論是美國或香港,甚至內地,那出現韋絲式冤屈及怨憤?又有什麼奇怪?

任何最有趣味的學問,一旦要學生當學科來讀,要評核、要用作競爭的籌碼,那學問的趣味便會像春雪般溶化。就算是青少年最愛玩的打機,試試要評核,大學規定要打到某個「呢」(level)才取錄,占飛敢打賭,九成以上的青少年會立刻討厭打機!此所以,「多樣化」教育實施了,學生做義工愈多,課外興趣和活動愈多樣,學生愈缺乏通識及常識。無他,凡被迫「學習」時,學生都會人同此心、心同此法應付:左耳入、右耳出。多少初中已考取八級鋼琴的學生,往後終生不彈琴,甚至不聽鋼琴演奏會!

不能發「不可能的夢」

對韋絲的抨擊,最好笑的是有網民指她有酸葡萄心理。殊不知,韋絲文章第一句已說:「這個星期,數以百萬計像我一樣有酸葡萄心理的高中生,都會反躬自問,何以他們未能考進夢想中的大學。答案很簡單:他們——我們——長年累月都被欺騙了。」這小妮子有點小聰明:明知會被人指責是酸葡萄,老早先承認了,反而顯得那些批評她的網民(多數是成年人)來來去去只得那幾度板斧。

有人舉出例子指出:許多成功人士都不是名校出身——如喬布斯。蓋茨、史匹堡、創辦面書的朱克伯格甚至進了名牌大學都為了創業而中途輟學。到他們名成利就時,名牌大學自會趨炎附勢的奉上榮譽學位,將他們列為「著名校友」。考不進名牌大學,對真正有才幹的人其實是「因禍得福」(disguised blessing)。韋絲怨天尤人,只證明她沒有真正有才幹。既然如此,她怎麼配入名牌大學?這個說法,不無道理。是大丈夫、真英雄,何懼乎「不得志、獨行其道」?問題是,像韋絲這類「好」學生,不是要做蓋茨、史匹堡、朱克伯格。

大丈夫當如是

「虎媽」、「怪獸家長」也不期望子女會成為蓋茨、史匹堡或朱克伯格。他們心無大志,只想子女「無災無難到公卿」。他們要子女贏在起跑線上,就是因為他們只想子女他日成為大律師、工程師、名醫等高級中產,擁有豪宅、名車、美眷。「怪獸家長」的罪,不單只扼殺子女快樂的童年,還間接地、無聲無色地扼殺了年輕一代發「不可能的夢」、建立「大丈夫當如是」的大志。

此外,韋絲亦被指責是「應份的一代」(the entitlement generation):「投訴是少年的行事手法」(complaining is a teenager's MO)即是說,失敗了不自我檢討,而是怨天尤人。也許,這是老一輩(尤其是成功了的老一輩)跟年輕一輩最大的分別。

老一輩失敗了便認為是自己不夠好,這是「支持建制」(pro-establishment)的態度。年輕一輩卻反過來質疑,建制定下來的汰弱留強標準是否合理?他們是否被建制「欺騙」了?老一輩從不想到:今天的「尼特族」(NEET)、三無青年、宅男等,其實不算是「失敗者」,而是拒絕服從遊戲規則的局外人(outsider)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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