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2月22日 - 信報
在新加坡舉行的亞洲家庭聯盟研討大會，家庭治療專家Evan Imber-Black特別報道了她怎樣協助一對紐約夫婦面對癌症威脅的療程。
我們都知道現代家庭需要面對各式各樣的挑戰，但是各種挑戰中，莫如癌症的險峻。這一對年輕夫婦，本來就存有很深的矛盾。他們表面看來十分登對，兩人都是娛樂圈的知名人士，男的是音樂家，也是喜劇演員，朋友都認為他比妻子更有天份，但是妻子卻處處比他成功，不論在內在外，都是女的主持大局。結果一個是over-functioning高度發揮效能，一個是under-functioning効能沒有施展。
這是愛爾蘭裔的美國人，這個民族的男士，本身就不善於表達內心感覺，加上多年來二人貌合神離，危病當前，更是無從說起。因此，在最需要有人支持的時候，彼此隔膜，在最想接近對方的時候，互相疏離。在生命受到惡疾侵霸的危機中，病人及最親密的家人，都只有默默地把滿腔複雜的情緒，埋藏在心底。
婚姻生存價值
很多人以為見輔導是找人指點迷津，有些治療師也真的把自己當作智者，長篇大論。如果真有智者，就會知道沒有人真的知道別人應該怎樣過活，因為每個人的情況與選擇都不相同。但是我們明白密切關係往往會產生互相阻滯、隔離，及各種形式的糾纏，想接近，而又接近不了對方的苦惱。尤其夫婦關係，自古以來，不論中西文化，婚姻都是一種政治作用，是兩個家族的結合，或其他利益的考慮，直到近代的先進社會，夫婦才為愛情而結合。正因如此，男女之間便有所渴望及需求，重視婚姻本身的質素，夫妻間的不協調或矛盾，便會嚴重地威脅婚姻的生存價值，婚姻治療，就是因此而產生的一個新行業。
婚姻治療在歐美十分普及，往往都是由妻子主動，我在往新加坡的機上就看到一套Meryl Streep主演的喜劇，講述一個妻子怎樣千方百計把那不情願的丈夫拉去見治療師，結果妻子、丈夫及治療師，一個三人組合，笑話百出，倒是成功地為那失去激情的婚姻製造不少活力。
婚姻治療是屬於「talking cure」的一種，即是不用藥，而是用說話去改變人的情緒與行為。但是並非治療師在說話，而是夫婦學習對話。當然不是所有話都有療傷的作用。有些話，殺傷力很大，可置人於死地，有些話，卻像春風雨露，足以安撫受傷的心靈。有趣的是，夫妻共處久了，彼此之間就免不了存有芥蒂，漸漸地，說怨懟的話容易，好聽的話卻總是說不出口。其實所有怨言，都是基於無法接近對方，在失望中所播散出來的一種不自覺的苦澀，這是所有夫婦的悲哀。
從Evan與這對夫婦的對談錄影紀錄看來，起初夫妻之間的對話也是一個追一個避；一個十分忿怒的妻子，一個十分無奈的丈夫。治療師的房間起碼有一個好處，就是在會面的一個多小時內，夫妻兩人都不能走開，乖乖地坐在一起嘗試處理他們平常設法逃避的問題。當然還得有個資深的導師，在旁一邊支持，一邊引導，像剝洋葱衣一般，一層一層地與他們探討問題的核心。
男的本就覺得自己處於弱勢，現在患上癌症，更處處順着妻子。妻子為讓他舒服一點，特別把早餐端到他的床前，結果一不小心，早餐都翻倒在男的身上，他其實並不在意，她卻感到十分內疚。就是這樣由一宗宗的生活小節說起，兩人開始重新學習交談。
愈病重愈親近
男人的病況日漸加深，行動也愈來愈不方便，需要坐輪椅。腫瘤科醫生告訴他要增加體重，以便承受化療的摧殘。以往他們都是理所當然的默默接受，即使心中有百般滋味，都是有苦自己知，生怕加深對方的壓力。但是他們愈小心翼翼，對方所感受的壓力就愈大，家中就更是死氣沉沉。與腫瘤對抗，其實只是爭取時間，最後都是他們勝利，既然如此，相聚的每一刻就更為寶貴。他們開始勇敢地交換彼此的心態，真正表達內心的徬徨，再也不必表面逞強。
死亡的威脅一天比一天近，他們感到無助、絕望和憤怒，但是兩人的談話，卻是愈來愈真實、坦率，互相聆聽。他們再也不分房而睡，很自然地就再次共睡一室，不願離開對方。
感恩節來臨，他們都知道這是男的最後一個感恩節，他決定與家人一起過節。並且把病情告訴他們十二歲的兒子。其實孩子一早就明察秋毫，他說：「我一直在等着你們來告訴我實情！」兒子很害怕，但是起碼他不用單獨悲哀。
齊來「慶祝生命」
男的終於要住院了。女的把他們的好友都請來，為他在病房舉行一個大型派對，演奏他最喜愛的音樂，他們稱這個派對為「慶祝生命！」
在治療師所提供的特有的空間，我們看到這對夫婦怎樣從凝結了的情感中漸漸解凍，他們漸漸學會哭，學會笑，學會彼此牽手，一同分享生命一分一秒，一點一滴，及生命所帶來的悲歡離合。在男人生命最後一段日子，這一家人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親密。
在這醫學發達的時代，癌症卻是愈來愈猖獗，很多我們的親人，都將被它搶走。但是癌症可以奪走我們的生命，卻不能奪走我們的親情。在我們最無助的時刻，我們的最大安慰，就是能夠與親人攜起手來，感謝及慶賀，曾經有過，無怨無悔，然後適然放手。可惜很多病人和家人，面對這個惡疾，都只有各自悲哀，任由它吞噬。
我自己在這一段時間，也被癌症奪走一些友好，尤其一位年輕的小友。這對男女的故事，同時打動了我心之深處，讓我在黯然中，感到一絲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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