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

今天快樂,明天快樂! - 李維榕

2012年9月15日 - 信報

整理辦公室,找到一些久遺的文件,其中一份是廈門寄來的電郵,讓我牽起一份對發信人的思念。

那是一位年輕的少婦,一個三歲孩子的媽媽,也是當地精神病院的住院病人。那天我見到她時,她坐在父母親中間,面色蒼白,雙目無神,慌失失的,完全合乎一個精神分裂病人的模樣。問她的話,都由父母親代答。而他們的話,全部集中在解釋女兒的問題。

根據他們的形容,這少婦一點自立能力也沒有,生活起居,全依賴着父母,結婚生孩子,也全由父母包辦,父母感到筋疲力竭,唯一辦法就是把她往醫院送。

少婦對父母的指控,完全沒有反應。反而是她的一個年紀相仿的弟弟,久不久時會代姐姐辯護。他說:「姐姐不是那樣無能的,她有自己的想法,只是沒有人聽她罷了!」

弟弟的聲音是那樣微弱,很快就被父母,尤其是父親的大道理淹沒。

反正少婦對身旁所發生的一切,都好像與自己無關。她的故事,也全部是由別人代述的。

據說,她來自重男輕女的家庭,自小父母就控制着她的全部心意。她的世界都在家裏,對外面的天地,幾乎完全沒有認識。有一天她逃走了,一口氣從廈門跑到北京,卻神差鬼擁地走到北京精神病院,並且在它的洗手間躲藏了一整月。被發現後,父親立即老遠的走到北京把她領回。

少女兜了一個大圈,不但沒有成功離家,反而自掘墳墓,順理成章地成為精神病院的常客。父親又為她張羅,用重金聘來一個女婿,二人生了一個女兒。但是她精神病人的標籤,卻從此無法洗脫。

主張多多愈幫愈忙

當時我正在為當地精神病院做培訓,這少婦的主診醫師邀請我作諮詢,看看家庭治療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。我卻只感到無奈,個人是家庭的產品,但是家庭也是大社會文化的產品,一圈圍着一圈,圍得緊緊的,誰也別想輕易打破每個層次的平衡。這種情況,最怕是外人指指點點,主張多多,愈幫愈忙。

因此,我唯一可做的,就是建議院方盡量製造一個正常環境,讓病人在精神病院內也可以過正常人生活,而不只是用藥。但是,他們告訴我,醫院有它一定的常規,不容易更改。

大環境不易動,家庭不易動,個人可動的空間就十分有限。

愛莫能助,我卻深深地被這少婦感動。她讓我想起小時的一個鄰居,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,也是來自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,那少女,同樣被禁錮得不能動彈,所有人都欺負她。一天,她發現自己的月經開始了,在慌忙失措中躲進洗手間不敢出來。她的一個兄長,嫌她霸佔着洗手間,破門把她揪了出來。

我還清楚記得,當時左鄰右里都在我們共用的小院子圍觀,那少女一面驚惶羞愧,衣衫不整,腿上仍染着血迹。後來她也是很早就被嫁了出去,聽說婚後也是一宗悲劇。

重拾褪色舊事記憶

這些陳年舊事,我以為一早就已經褪色,沒想到這廈門的少婦,讓我又想起她來。正一個人坐在醫院的休息室發呆,卻突然有人在窗外向我招手,留神一看,竟然是那個少婦。

她問我,可否與她談談,當時正是午飯後的休息時間,我們便在醫院的園子溜達。

沒有父母在身旁,少婦顯得十分正常。她說自己很困擾,對自己的人生,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。不想繼續任由父母擺布,又無法自己獨立。她說:「我的丈夫完全把我當作瘋子看待,他是被迫娶我的。我父親如果不在,夫家就不再認我,也不會讓我接近女兒。我該怎辦?」

最諷刺之處,莫如她最想逃避的父親,卻也是她最怕失去的人。

我對她說:「我也不知道你該怎辦。但是起碼你不要把自己當作瘋子!」

身不由己的事太多,在重重壓制下再成為精神病人,那就更是萬劫不復。當然,當一個人完全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時,能夠精神分裂起來,走入另一個現實,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救。只是長期停留在另一時空,就得永遠都把自己封鎖起來。但是這少婦肯主動向我招手,就表示她並非全部與人抽離。

世上仍有美好東西

我問她說:「你喜歡這園子嗎?你看這棵樹多美,每棵樹都是獨特的,沒有一棵相同的樹。」

當時是深秋,花都落盡了。我在草地上拾起一朶殘餘的落花,送給她。我不能為她做任何事,只好與她分享一瞬間的天空,希望她不要忘記這世上仍有美好的東西。

她把花接過來,微笑着謝我,說:「從來沒有人送過花給我!」

臨別,她問我:「這醫院可以讓我學一些手藝之類的東西嗎?」

恰巧在園子裏遇上她的兩名主治醫師,我鼓勵她自己直接問去。兩位醫師正在學習家庭治療,他們非常關心病人,但是習慣了官式的獨白,少婦還未說完,他們已搶着提出一連串的提議。最後,還是少婦爽快地打斷他們說:「你們可以教我用電腦嗎?」

我離開廈門後數月,收到一封來自廈門的電郵,是少婦請醫院代發的,她告訴我已經學會用電腦了,這是她第一封電郵。

來自廈門一封電郵

不久後,我又收到她自己發來的電郵,全文如下:

「親愛的,你好嗎?

發給你一條短信:懂日語嗎?不懂就好!送句日語問候:鍋你得洗哇,碗你都得洗了哇!中文譯為:今天快樂,明天快樂,天天都快樂!

我是XX,跟你的接觸中,我覺得你很開朗很外向,也比較會拉攏人。我記得你問我對這次交談有什麼期望,然後你一直按着這條思路說下去。你對廈門的印象應該不錯吧?我也很喜歡這個城市,good luck, my dear! 病了八年,英語忘得差不多了,我是一個很不幸的人!」

初見面時,我還以為她對四周的人和事都沒有興趣,沒想我觀察她,她也觀察我。

她繼續給我發了一些短信,我提意她在院舍內結交三個朋友,分享彼此的心聲。後來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。不知道她是否成功地與人建立她最需要的友誼,還是過度敏感地把我的建議視為一種對她的拒絕。

今天快樂,明天快樂,天天都快樂!我常記得她那幽默的問候。但是快樂只是我們生活中一個無常的過客,也許今天快樂,也許明天快樂,但是絕對不會天天快樂!好在有時一點一滴的快樂也就足夠,就會奇迹地讓我們不必精神分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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