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31日星期五

快感蒼井空,人類學者王向華專訪 - 鄺穎萱

2012年8月31日 - 信報

日本AV女優蒼井空,是兩岸三地華人追捧的慾望女神,她在內地亦擁有大量網民粉絲,誓要突破官方網絡監控,翻牆看女神的中文微博,究竟華人男性從這些一臉純潔的色情片美少女身上,得到什麼樣的快感呢?筆者找來人類學者王向華去解構蒼井空這一類日本AV女優受華人歡迎的原因。

在華人社會中,不少人仍視涉及性慾的多為負面的洪水猛獸,香港大學人類語言及文化研究學系教授王向華,卻挑戰主流觀點,用文化人類學角度研究日本AV文化及產業,先後編著了《日本AV女優:女性的物化與默化》及Japanese Bosses, Chinese Workers: Power and Control in a Hong Kong Megastore,分析華人男性從日本AV片及女優身上,如何得到快感。而日本AV產業界,又如何通過文化操作,設定基本敍事架構、人物角色及場景,來引發觀眾的慾望。

王向華認為,AV片中最受華人歡迎的是美少女類型,背後正切合了華人男性在性慾層面要轉化操控女性的角色期望,此慾望可能與性慾無關,反之是兩性關係之間的控制。我們從消費蒼井空影像中所獲得的快感,顯示華人對權力欲望結構原型,在人類學者眼中,AV研究與神話研究相若,由此觀之,蒼井空自然就是華人男性心目中的女神。

鄺︰鄺穎萱

王︰王向華

鄺︰你是念人類學,研究對象關於日本管理,如香港的日式百貨公司八佰伴等,何以後來會轉為研究有關日本色情產業和流行文化?

王︰我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企業內的管理如日本人與中國人的關係,但後來發現八佰伴在香港發展過程中與中產階級興起的種種關係,於是試圖以消費行為來了解香港人的身份認同。我發現八佰伴的企業形象,既非西方、非東方、非傳統、亦非現代,是介乎中間形態,故開始思考日本文化在香港流行為一個社會現象。八十年代,大眾視手拎八佰伴商標膠袋為潮流表現,這與本土中產階級興起不無關係。我想從這個社會現象入手,從而了解日本的流行文化、消費文化與本地中產身份構成的社會轉變。

日本文化進入香港大概源於七十年代的電視劇,由《柔道龍虎榜》、栗原小卷和竹脇無我,當年人人皆知,到八十年代,日資百貨公司丶日本料理以至流行音樂全方位登陸香港,當時膾炙人口有松田聖子、中森明菜。到了九十年代出現AV女優直樹舞子,她抵港引發八千多粉絲聚集旺角信和廣場,最終要出動機動部隊驅散人群事件,登上港聞版,我就是順着這條脈絡開展研究。

攻陷華人社會原因

鄺︰你研究日本色情文化及產業已有一段長時間,有人會從道德出發對AV作負面評價,帶着有色眼鏡去衡量。在研究過程中有難處嗎?你用什麼態度去面對這研究主體?

王︰其實我想法很簡單,就是把AV視作一件商品來研究,猶如日劇研究,分析它受華人社會歡迎原因,只是內容以性慾為主軸。難處是有的,如怎樣透過訪問去令受訪者將私隱說出,當中我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,就是性慾並非是動物性的,而是經過文化去塑造,即是在設定的場景下男女優如何令受眾產生性興奮,場景當然是人為的。例如今天流行的所謂「制服誘惑」,但我記得在念中學和大學的時候,校服女生不是代表性誘惑。

鄺︰當年是我們一想起「丹麥」這兩個字就已經覺得是「色情」,你記得嗎?

王︰對!「丹麥光雞」嘛!這是因為早期的丹麥色情片很有名,到豪華戲院看的,華人社會定型了凡北歐女性就是性開放,及後日本的色情錄影帶傳入,叫做RomanPorno,起初不是稱為AV片,而是包含社會訊息的產物,如表達對社會不公的控訴,與純粹色情的AV不同。透過這個轉變,我們發現性慾的場景是可以被創造出來,而這些被創造的場景稱為性劇本﹙sexual script﹚,跟劇本一樣,在特定的條件下使人達致興奮。我順着這個方向,以中國人的sexual script與日本的關係為題,研究就是要分析人的性慾在生物性以外的其他面向。

鄺︰以你觀察,這種日本文化所建構出的性慾是如何被華人所接受?你提到日式飲食文化和百貨公司受歡迎;背後都有一個身份認同理由去支撐,但假若你認為日本的色情產品具日本的文化特色,這又為何能被中國人,特別是年輕人接受呢?是因為華人社會保守,沒有人願意投身色情產業,所以港台地區都沒有本土色情商品?抑或是日本AV背後的sexual script,是具有跨文化的普遍意義,能滿足不同文化背景男士的慾望呢?

成功發展模式

王︰這個問題很複雜,但我嘗試由這個角度出發,首先,香港沒有人寫這些。sexual script,七十年代的李翰祥勉強算是,但八十年代開始就完全沒有了,加上父母、師長都避談與性有關的話題,大家只好透過日本盛產的色情片去認識,如是者大眾很快就接受了,當然西方色情片為數亦不少,但接受程度比不上日本。另外,日本的法例規定色情片不可以展示性器官,要在不展露性器而令觀眾達至感觀上的衝動,就要花點腦筋。加上日本色情產業競爭很大,業內人士必須要不斷突破,這種盛況可算是業界的努力。第三個因素就是業界充分了解性慾的文化屬性,更明白到刺激人的腦部遠比單純展示肉體更能吸引眼球。綜合這三點,不難理解到日本色情商品盛行的原因。再加上日本的色情產業已發展了一段時間,觀眾亦開始出現分眾的情況,就是以乳房為主題,也可分作「巨乳」、「微乳」和「貧乳」等,觀眾自然按個人性癖好尋找相應的片種。這是資本主義高度發展,成熟的產品分類,我認為這種產業化的發展模式就是當中成功的關鍵。

鄺︰日本色情產業興旺,這當中會否也涉及文化差異?即華人一直認為色情產業是不光彩的行業,一個女子若然投身其中,不僅會賠上演藝事業,甚至一生都要背負污名,連家人都不會接納,反觀日本的情況好像不同,AV產業能如此蓬勃靠的是不斷有新人投身,令運作可以繼續?

王︰從香港的人口構成來看,不難發現我們的父母大都是由內地移居到港的農民,農民心態很簡單,要求女兒不要吃虧和嫁得好。不要吃虧某程度代表女孩子其實是沒有性需要的,只要找到一個對她好、負責任的男人,才可與對方發生關係,而不是享受性樂趣。哪怕是現在的父母,還是照樣叫女兒不要吃虧,在這樣的背景下,根本不能營造出展示自己肉體的文化。但我發現了當中的一個突破,也是與中產階級有關的,就是葉玉卿事件。這事件扭轉了以上提及的狀況,即是一些出身較好的女孩子,如亞姐冠軍邱月清、翁虹和李麗珍等都開始「脫」,「脫」過後的遭遇還算不錯,這是一個改變。同時也顯現港人對性偶像的要求開始轉變,從前喜歡風騷入骨如胡錦的,葉玉卿無疑開創了一條新路線,純情但又積極,以往純情和淫蕩一直被視為相互對立,當中主要的改變是表面純情但內裏淫蕩,這就是轉變所在,但始終不能與日本的相提並論。

中日文化差異

鄺︰其實香港的資本主義成熟程度絕對不亞於日本,國際金融中心的位置令我們很多事也變成商品化,唯獨是這方面仍有很大距離,原因何在?

王︰這的確是存在文化差異,向公眾展示身體和公開談論性是中國人始終無法接受的。

鄺︰中國人和日本人在這問題最大分別是什麼?是日本經濟環境逼使她們非投身這行業就不能生活?

王︰我想這當中涉及幾個因素,其中一個因素是家庭對子女的管教,中日文化理念可能相差不大,但中國人管教子女的方式很嚴格,而日本社會在戰後被美國佔領時就變得民主化,戰後嬰兒潮一代對美國民主社會的理念特別推崇,引伸到管教子女時也採取放任政策,縱使心中想干預他們的行為,但始終不會實踐,導致這一代的孩子相對同期在香港成長的一代自由。反觀我們移民家庭,父母很在意子女飛黃騰達,為自己日後生活帶來保障,故在其成長時不斷加以約束。例如日本人是沒有「畀家用」這概念,父母認為只需要把子女撫養成人,讀完大學已經很好,這與他們有退休金有關。中國家庭對人的束縛很大,例如日本朋友知道我每星期會回家和父母吃飯後,為此等關係緊密而感到奇怪,反之父母仍是會不斷要求我們定時聚餐,可見中國人的嚴格倫理關係。

賣身體卻少拍攝

鄺︰中國內地也有不少女性從事性工作,雖則覺得出賣自己身體沒有問題,但卻甚少拍攝AV。

王︰這是因為AV會繼續流傳,讓人看見。就好像香港一直以來也有出「私鐘」、援交等以提供性服務來賺錢。中國社會與日本看待性的態度有很大差異,舉例日本不少公廁都是男女共用,男性在尿兜前如廁,女性則走進廁格照用如儀,這在香港根本沒有可能發生。我也不知道究竟這是受到中國傳統抑或英國宗教的影響,但實則中國傳統也很自由,好像《紅樓夢》裏的賈寶玉也有和書僮發生關係,可見當時男女,甚至男男關係頗開放。然而,戰後的一代卻完全沒有這些觀念,有可能受教會宗教影響,就如一夫一妻制等有關。

鄺︰是否華人社會性慾多被壓抑,找不到渠道發洩而要消費日本色情產品?

兩性關係轉化作用

王︰這涉及很多層面,不一定關乎性慾,例如近年的「o靚模現象」。香港是一個對人要求嚴格的社會,一旦犯錯就很難翻身,御宅族和上了年紀的男性特別喜愛「o靚模」,原因是他們想犯罪卻沒有膽量,故會借「龍友」身份去拍、去看「o靚模」,但這和色情無關。在台灣社會研究中,我發現大多數的年輕男性都鍾情於日本AV片中的美少女類型。由研究得知,一部色情片愈接近真實,觀眾就愈有代入感,在台灣男性心目中,女性的性慾原本應是空白的,若能透過男性的努力轉化而將她變成一個對性很積極的人,男性在轉化過程中自能得到莫大的成功感,這是中國人,至少在台灣社會中華人男性有這種想法。

鄺︰部分AV片種以女優做性主導,如「癡女」形象,這類型他們不會接受?

王︰主流不接受,「癡女」只屬小眾。因為觀眾會認為女優在沒有男性協助下產生性衝動,那男方的作用就失去了,一定要將她由原本的純潔變成對性熱切渴求,才能突破男性的地位及重要性。

鄺︰是否就如美少女類型AV片,開首時要女優在鏡頭前自我介紹,拍攝完畢後要淚流滿面感謝對方嗎?

王︰對呀,要感激男優將自己轉化,所以直樹舞子、蒼井空等童顏美少女才會在華人社會大受歡迎。

鄺︰就你所言,一套片長兩小時的AV影片實則是華人社會主流接受的女性性慾的覺醒過程。

王︰沒錯,主要的sexual script是女性性慾覺醒要由男人去轉化。

鄺︰要靠男人引導,然後再慢慢走向3P、雜交。

王︰由一個沒有性需要純潔少女到變成雜交的女子,當中少不了男性的參與,否則就會被視為淫賤,從轉化過程中,男性可以得到快感。

基本結構演變

鄺︰有一個長期拍攝的AV片劇種,是丈夫帶了一個男同事回家,然後在丈夫不知情的狀況下,同事侵犯妻子,但最終揭發一切都是由丈夫安排。這個基本結構總是長拍長有,與你剛才提到的基本架構有關嗎?

王︰這就是由我剛提及的基本結構演變而成,即是男主角表面上沒有直接參與,但經過男方的悉心安排,實際上背後的邏輯亦是一樣。即是女性不可以暗地和別人發生性行為,但若然事件由丈夫一手包辦又會是另一回事。

鄺︰可曾比較過日本AV與歐美色情電影的分別?

王︰有!但卻不能一概而論,以一套台灣人喜愛的美少女系列AV和一套歐美電影為例,當中最大差異是小電影內女性一開始已是動物,但日本AV女性在開始時則是一個對性完全沒有概念、被動的角色,但經過男性的轉化下就變成了動物。小電影內是一個硬橋硬馬式性交場面,但日本AV則強調慾望情感的表達,這是敍事結構中最大的分別。

鄺︰你有研究受眾對兩者的反應差異嗎?

王︰有,他們都認為這群西方的女性太主動,令男優失色,他們的存在更變得沒有意義。但在日片中,女性要經過轉化,男性是被需要的。

鄺︰背後是性別地位的結構在操作嗎?

王︰這是一個好問題,男性始終扮演着一個主導位置,其中男性所扮演的強者角色,無論在性抑或家庭崗位上︰只要不能令妻子或女友得到性滿足,就是不濟,跟養不起家同被視為弱者一樣。

鄺︰在西方的色情產業中會否有屈辱女性的元素?

男性滿足感來源

王︰相對而言沒有,因西方女性被視為天生的性慾主體,在性行為當中可自得其樂。某程度上男性滿足了她們性需求,但此角色可由任何人扮演,而東方的女性則需要一個特定人物去將她轉化。

鄺︰在日本AV產品中的角色,不正是反映亞洲男性的慾望?

王︰我不敢說是全亞洲,但至少華人的情況是這樣。色情產品中一定要有這個過程,這正正是最色情的地方,而非動物性的性行為場面。這個「調教」的過程,就是男性獲得滿足感的來源,故男性的性慾可能與性無關。

鄺︰「男性的性慾可能與性無關」這句話的意思是?

王︰即是用一個非性的方法去滿足性慾,總之以自身能力去轉化一些物事,這就是慾望所在。

鄺︰其實背後只是男性的權力慾望。

王︰對!所以我覺得中國人是非性的。

鄺︰那從事政治,搞群眾運動也可以得到相同效果?

王︰正是!所以我覺得性慾中的權力關係可提升到一個非性層面去討論,例如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操控,再深層一點,可能這是中國人慾望情感的基本結構。男人若能把一件東西轉化,無論是女人抑或物件,他照樣感到滿足。近來我在看《孝經》,起初以為孝只是涉及父母與子女,但原來中國傳統《孝經》並不單單講及親屬關係,而是有君臣、父子、朋友間相處,將人倫一直擴展出去,可能當中的孝是超越親戚關係,是一種社會秩序。同樣道理,剛剛所說的轉化也可能是男性特質中的最高層,已經超越了性。這是一個很大的議題,我需要時間去論證一下,但的確很有趣。

跟性無關神話研究

鄺︰記得美國文化人Susan Sontag在《迷人的法西斯》中認為法西斯的集體主義吸引力,本質也是一種性慾高潮及施虐與受虐關係,在紐倫堡閱兵這種個人迷失在群體的情況,然後希特拉出現,全場振臂高呼。這些在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衞兵也曾出現,實際上也是一種性高潮,而魅力領袖要轉化群眾,以紀律方式施虐,群眾受虐後被轉化成新人類。即說明了性慾與政治的關係是可以互換的。

王︰對,我甚至懷疑有一個更高層次的邏輯在治理着政治、性和其他更多的事物。性當中的轉化是高層次,這些不同的轉化當中是平行的。現階段我不能肯定這想法,還須進一步研究證實。我不敢魯莽下判斷,但我很想做到的一件事,就是證明日本色情產業中的確存在這個邏輯,他們是以這一個模式去思考,去創作AV。我覺得AV就好像神話myth一樣,我想研究的是神話當中的基本結構。

鄺︰即是你把AV研究當成文化人類學的神話研究,而蒼井空就是女神。

王︰對!我認為AV研究實則是神話研究,和性沒關係。

鄺︰哪你怎樣看待世俗的看法?即是大眾依然以一種道德批判角度去理解性這件事,亦發生過社會團體反對大學校外課程開辦AV研究課程事件,你會怎樣克服?

王︰不能克服,我只能決定自己的研究態度,譬如有人以獵奇式的態度,有人以偷窺的態度,但我們就是以探討人的慾望本質。特別是在大學,我認為需要有一點挑戰的心態,大學教育不能單純技術訓練,而是要訓練靈魂,在和學生辯論中訓練他們的靈魂。就正如我說到現在,都不是在討論性這件事,而是人的基本邏輯行為,或者和權力政治的關係。所以我也不明白別人激烈反對的原因。如果連大學教育裏也容不下這些,那讓學生學會背誦內容就可以了,何需大學呢!古典哲學家如柏拉圖也是透過辯論來傳授知識,無奈現在就是缺乏了這些。我確實不明白為何性總被視作可怕的,你會害怕刷牙這件事嗎?

鄺︰中國人把性當作一道閘口,一旦打開了就會出現洪水猛獸。好像女性發現了自己的性慾後總會一發不可收拾。

王︰我覺得是男性是透過對性的壓制來保護自己特權。如果女性能充分了解自己,後果就嚴重了,因為我不能駕馭她,更遑論轉化她。但最有趣的是女性團體也要反對,這點是我想不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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